溺亡的鱼

去年冬天艳阳高照,天空水洗过般澄蓝,薄云堆叠排列起来,像鱼脊骨。即便如此,还是冷得要死,风钻透骨缝,分解销蚀体内的热量,凛冽的肃杀,像剑刃划破人血肉发出的刺破声。


我和李伊斯就是在天台碰见的。我不知道,这样冷的天,我们为什么会在那遇见。我苦思冥想,也不得答案。她身披一件过膝羽绒服,短裙下修长的腿暴露在空气中,膝骨冻得泛红,我冷吸一口气,脱下身上的羽绒服,盖在她的腿上。


你是谁?她抬头直视我,黑得发亮的瞳孔、高挺的鼻梁、薄而失血的嘴唇,这一切的一切,将我吸入,把我带走,我的眼睛看不清别的,只看清了她的发丝,抚摸着她惨白的脸庞,我多么希望那是我的手。我闷声想,一见钟情?未免太烂俗。与此同时,这种俗常秩序的运转又令我心慌。


我叫井漆,二班的。我躲避了她的眼神,伸出手,若无其事地表示问好。


你好啊,我是李伊斯,谢谢你的羽绒服。她笑得更灿烂,然后用手拢紧了衣角。


我靠在凭栏上,手冰得发抖,声线冷颤,要不……留个微信?我没别的意思啊,就是觉得,咱们还挺有缘分的。


她像是听见什么笑话,一边走过来,将我围在她与栏杆之间,颇暧昧地掏我口袋的手机,一边偏过头隐着笑意说,咱俩都是女的,你想有什么意思?


我定定地答,你不信?


她沉默了,几秒钟后,把发送过微信好友的手机丢给我,转身离开。她走到天台的铁锈门,回头冲我说,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有意思,不过你有意思,是真的。话说完她就走了。


我点了根烟,没再说别的。话语、烟屑、轻微的火光、冰冷,构成一种微妙的缝隙,几近把我吞没,我的皮肤像是浮在黑暗之中的一层蝉蜕,风一吹就碎了。

 

从11月开始,我们一直形影不离。是朋友,更如同双生子,我对着她,就像看到另一个佝偻着、落寞的自己,我们是烟火的余烬,都过分单薄,连褶皱、弯叠的形态也不曾有。

 

下课的时候,我总去李伊斯班级门口蹲她。后来,只要有人从窗户里看见我,就敲敲李伊斯的桌面,说一句,井漆来了。我俩倚在走廊的墙上,百无聊赖。我对着她刚过膝的裙子努嘴,她一脚踩在我雪白的运动鞋上,你不懂。我反而更不乐意了,扶着她的肘臂支起身,说,我不懂什么呢?她索性不谈,绕过这一话题,递给我两颗西柚味的糖果,她说西柚是她最爱的水果。我偏要唱反调,西柚好酸,我不喜欢。她一听,立马像猫一样踮起脚,想要把糖果抢回去,我举直了手,她被牵得更近,我的身上感染了她的味道,以及经肺部二次过滤的呼吸。她看自己抢不过我,干脆推了我的胸膛一把,赌气一样,你既然不给我,你就得迁就我,不喜欢也得喜欢。我捏了一下她有些婴儿肥的脸,心说,唉,你怎么这么可爱。

 

开春以后,我俩常坐在天台喝啤酒,有时从顶楼往下看,我说我看见了流动的人头、车子、红绿灯,我捣了一下她的胳膊,问她,你看见了什么。她指着自己的眼睛,不说话。我探过头向她,几乎要贴上她的面颊,她的瞳孔里盛满了我的影子,但那个影子是我吗?我想要杀死那团影影绰绰、模糊不清的,占据着她虹膜的东西。然而我的阴晴不定,转而使我很欣喜,我晃晃五指,欸,你看见的是我。算了,十恶不赦的我,又有什么权利去追究它的品质。她偏过头,告诉我从远处看,浅棕色的眼睛叠印上了一丛勃然的绿色,果然是春天……不过璞玉是如何深陷在松脂膏里的?鬼使神差地,我摸了下她的眼角,就像触碰到了绿叶浅而回合的香气。我缕着她的发丝呢喃,你怎么这么迷人?她没有听清,疑惑地看着我,你嘀咕什么?不过一会儿,她手搭在栏杆上问,你看到了吧?这样的绿色,映在人的瞳孔上,就好像霎时枯萎了。她总是这样,思绪跳跃着,下一秒就忘记了上一秒。我不以为然,应声反驳她,不对,绿色在你的瞳孔上获得了永生。她一下低郁了,说什么,怎么可能,我也会死掉的此类的话。我捧着她的脸,原貌衰颓的我一下变得坚毅,如何锋利的刃也刺不穿我的话语,在你活着的时候,我会保护你。她用额头撞了我的额头,爽朗道,谢啦,阿漆。你真好,真的好。我如此接近她的温度。她传递过来的热量,从我的额头流到两颊上,淋淋漓漓。我用宽大的卫衣遮住自己的脸,低低地吼,你怎么这么肉麻!她白了我一眼,肉麻的话你也没少说过。

 

李伊斯不爱学习,每一科成绩都很差。但她爱看书,不过她钱不多,早在童年时候,她的父母离异,父亲远走另组建了家庭,母亲则嗜赌成性,不回家,更不会管束她。所以手头宽裕的时候,她就去二手书店呆一下午,就为挑本儿崭新的书;没钱的时候,她就把从网上搜来的,三毛、张爱玲的文章,打印订装起来,做成一个集子——这是绝大部分时候。KTV、酒吧,从我的日程中抹去,我每天都坐在图书馆,李伊斯的对面,我听她翻动书页的声响,看她低垂而狭长的眼睫毛,因打架淤青的尾椎骨隐隐发痛,然而我枯萎且干瘪的心,从身体的痛楚里新生,重新变得充盈起来。阴翳的黄昏使我瞌睡,等我醒来,身上披着李伊斯的外套,我想,下次不睡了。但我无法战胜睡眠,从它的循环中惊醒。李伊斯点着我的鼻尖说,你也太幼稚了。她每一次都能看穿我的心声,不过后来我问她,她说是因为我把披在肩上的衣服,不声不响地搭在椅背上了。之后她允许我在她读书的时候,替她把垂落的发丝别在耳后。图书馆浓烈的书墨味,引诱我向下跌落。

 

事实上,我们对交往这件事缄口不言,分寸上拿捏得很是体贴。不过埋在土里的种子总会发芽,我突然意识到一股危机感,好比武侠小说里,背后的杀气蹭着鬓发吹来,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。四月中旬,放学后,我贯常躲在阴湿的小巷里抽烟,苔藓从墙根向上浸透,阳光阻碍了它的直行。一根烟见底,我把烟头摁在墙面捻了几圈,青绿色的藓迹和烟屑一起凋落——一股相伴相死的美感,有些触目惊心。我扔了烟把,一拳挥上别人的脸,不过因为人多势众,我差点被打个半死,我突然意识到,这个世界还真是现实,和电影里一点也不一样。从开始到结束,我在想什么,我的确忘记了,撕裂般的疼痛延伸到胃部,令我涣散的思绪不得不直视这样一种难忍的钻痛。之前那一种声音变成幻影,在我的脑袋里回荡:李伊斯?算哪根葱,说实话,我想搞就搞。惊洪一样的冲动湮没了理智,血液在脉搏里逆流。我的神经崩断了,倒地的沉闷声使我沉睡。

 

死井漆,下次再这么冲动,一言不合就跟别人打架,你看看我揍不揍你。李伊斯把蘸着酒精的棉棒糊在我额角的伤口上。因为巷口太过偏狭,我醒来的时候眼前空无一人,只能扶着墙壁,强忍着阵痛,打了辆车回了家。李伊斯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。简单洗了个热水澡,我让她来找我。


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还能打我?我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新渗出的血迹,低低地嗤笑她。但是当我想起那个男人的话时,我的眉头紧蹙,两手搁在她的肩膀上说,你要注意安全,我不在的时候,你完全要保护好自己,不要硬碰硬,跑,赶紧跑,跑得越快越好,让对方追不上你。也许我从未如此郑重其事地跟她讲话,她瞪着一双大眼睛,木讷地点点头。我的心宽慰了一半,笑着在她头上拍了拍。你饿不饿?她问我。我点点头。李伊斯煮得饭菜很简单,都是些家常菜。我闷头吃饭,含糊不清得问,咱俩、到底,那什么啊,要不要……在一起?她问我,你说什么?我有点着急,不经反应就把话说出口,就是要不要在一起!我本以为气氛会陷入尴尬,她却平淡而随意地回答我,要啊,况且本来不就在一起了吗。


那天晚上我吻了她,不带私欲地触碰她的嘴唇,我失去了感官,忘记触觉,蓦地,她踮起脚尖,攀在我的后脖颈上,我的右手食指还夹着根刚点燃的烟,雾白色的、浓烈的气息缠绕在她的发顶,我搂住她纤弱的腰肢,从下至上抚摸她的凸立的脊骨,我的整个额头埋在她的脖颈里,一秒也不想动。


我笃定,她是迫切地渴望爱的。我们的家庭都不好:我的父母下海,一年见不到一次;我说过她,家庭离异。这样的落寞的生活,以后会不再落寞的吧?


就这样我们同居了,日子平淡得很,那个诋毁侮辱李伊斯的人我再也没碰到过,也最好不要再让我碰到。夏天已经来了,初春的嫩绿色一下膨胀起来,仿佛我自己从苔藓变成了葳蕤的明绿色,再也不怕阳光。有时她坐在长椅上读书,我就枕在她的大腿上睡觉,脖子总被她的膝盖硌得很疼,还是太瘦。回家后,我变着法给她做好吃的,我用筷子点着一堆菜,照烧鸡、烤鸭、水煮牛肉,都是做给你的,青菜是我的,请别跟我抢,谢谢。吃完饭,惯例是她洗碗,我总会在洗完手之后,在她身后甩动湿漉漉的手,她感到凉意,抄起铲子就追着我跑,边跑边说,吃我一招!我大喊,母老虎!母夜叉!野蛮女友!


晚上,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影,什么都看。电视映出的光,将尘粒照得雪白,我用胳膊肘顶顶她,说,毕业以后,我们去旅行?要不去青海,开一家客栈也可以。她蹭地坐起来,兴致勃勃地规划蓝图,一定要在海边,起床就坐在阳台上看海喝茶,养几只小猫,随便什么的都可以。旅游旺季就呆在客栈里,听来往的旅客讲故事,淡季的时候收拾好行李,拍拍屁股就出游。


我点着头,从前遥不可及的画面,在心里逐渐明晰,我虔信地在日历上划去一天又一天,流水似得,高考也迈了过去。高考一过,我心上的负累转而成空,一口闷重的,压在心上的气息,碎成蝴蝶随风飞走了。


李伊斯走到校门口,她的同学嚷着要带她去KTV通宵唱歌,就算是庆祝。我看她也很想去,水灵的眼睛眨巴着看我,我还能说什么,只能拽过她来,用仅有两个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,去吧,早点回来,注意安全。她冲我一个劲儿点头,然后小跑到她的姐妹那里去了。事到如今,我们两个的关系,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了。

 

回家后,我先打扫了一遍房间,将整理好的拖鞋放在门口,似乎是等待李伊斯回家的一种仪式。空调降到24度,我还是觉得疲热,索性停下手头的活儿,窝在沙发里百无聊赖地摁着遥控器,那些节目从头走到尾,环环绕绕,思绪也好像被缠绕进电视屏幕里。来来回回翻了许多遍,我划着手里屏幕,查找去青海的飞机票,不由得嗤笑我们:真是想一出是一出。时钟从八点走到九点,从九点到九点半,从九点半到九点三十一分,每一秒的时间都在一种顺延中得到无限伸长。十点钟整,我心里腾升出一种不详,李伊斯怎么还不回家?我拨了个电话给她,每一瞬的无人应答都加重了我神经的疲惫,绷紧状态下的物质总是容易一触即破。我给她的同班同学拨了电话,你们把李伊斯弄哪儿去了?她怎么还不回家?她要是出事你们就等着吧。她们用别无二致的话回答我,像垂暮已死之人的心电图,平稳、没有起伏,八点半我们就散了,怎么了?李伊斯还没回家?你报警了吗?我抄起外套就往外跑,门口的拖鞋绊了我一下,我的额头撞到门把上,痛楚是什么?我一下想到出世时,母亲分娩的阵痛,我从她的子宫、伤口里滑动出来,我的痛神经在脐带上被剪断了。我几乎是扶着楼梯向下奔走,我在楼下的防盗门,看见了蜷缩在地上的李伊斯,她整个人闷在自己的胸膛里,小声啜泣着,蓦地,我的眼眶也被她的悲伤浸润了。


我走上前,将她揽到怀里,清理开被泪水粘连着的发丝,轻轻地吻上她的唇瓣,我说,别哭。怎么了,告诉我。她嗫嚅着点头,她说得断断续续,我却记得清清楚楚:李伊斯刚从KTV走过一个街口,就被一个男人摁在墙上强吻了,正要有下一步,李伊斯一脚踹在他的下体,拼命逃了回来。我之前揍得就是他,阴魂不散。我的牙齿咬紧了嘴唇,失声的血从齿痕荫到心脏里,我紧紧地搂着李伊斯,简直要把她印刻在我的骨头上。


我反复说对不起,尽管这声音只有我一人能听见。

 

第二天,她早早地起床,逆着阳光朝我露出惨白、勉强的微笑,像是死去的鱼外翻的白肚皮。我的眼睛因为无法适应阳光而泛起阵痛,我迷蒙地揉揉眼睛问她,你起这么早干嘛?她坐在床边说,家里没菜了,去一次菜市场。我一下警觉起来,随手套上T恤说,你在家乖乖呆着,我去就好了,你就等着给我做好吃的。我第一次从外面把门锁死。她为什么要出去呢?街上的人全是坏人。我感觉哪里都有无数只眼睛,无数个丑恶的嘴脸,对着李伊斯垂涎欲滴。你们凭什么呢?她是我的,只能是我一个人的。之后的日子,去青海的时间被我一拖再拖,我想,鱼怎么能挣脱水,暴露在空气中?我很害怕她进入众人的视线里,我一想到有意或无意的眼光,扫过她的脸颊、身体,我骨头里的蚂蚁都爬个不停,啃食我的骨髓,我又痒又痛。


后来我提着酒瓶去街上找那个男人,别人说他犯了罪,被判终生监禁。我在地上啐了口唾沫,咒恨地想,他为什么不被判死刑?即便如此,我再也不敢放李伊斯出门,只有家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,在柜子里,玻璃、钻石才不会破碎。


我想出去。她坐在床上抱怨地说。


我半蹲在地板上,握住她的双手,带一种哄骗的语气说,出去干嘛呀,在家里多好,我给你做好吃的。


今天可以出去吗……


你看,我买的项链好看吗,给你买的,你戴一下试试。


你陪我出去也可以,总之让我出去好不好?我在家都快发霉了。


你又来了……


她一而再,再而三地央求我,让我放她出去。只要一提到“出去”此类的字眼,我就变得异常癫狂,私心作祟,我体内的,我不相识的自己分裂出来,在我与她之间,横跨了一条又长又深的沟渠,新的伤痕覆盖旧的伤疤,我内心深处的那个声音告诉我:井漆,只要她在就好了,你是在保护她。


平淡的生活,被一次又一次的争吵取代,我指着窗外说,外面有什么好?外面全是鬼怪。只有我,只有在我这里,你才能完好无损的……


她哭得歇斯底里,她用残破、喑哑的喉咙说,你这叫爱吗?她说得异常平静,我好难过,难过得我已经死去了。


别说了。我撕咬她的嘴唇,舔舐她的口红,我咬她的耳垂、脖颈,一切我所能咬的地方。我擒住她的双手,让她动弹不能,她反口咬破我的嘴唇,铁锈一样生涩的血,从我的嘴巴过渡到她的嘴巴里,我们的嘴巴里塞满了玫瑰的花瓣,而这花没有清香,只有一种苦涩,我们浑身都长满了刺。如何杀死玫瑰呢?用火炙烤、用水淹浸?都不是,等到时间干涸了,它自就会枯萎。这是我唯一一次和她上床,不愉快。我还记得,她干瘪的身体上披着一件白衬衣,她坐在床上哭泣,我从后面搂过她纤弱的腰肢,冷白的月光从窗棂透过来,洒了我们满身,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,以一种重回子宫的姿态,凝固在水泥制成的石块里,冰冷而坚硬的月光,几欲令我喘不过气,我只能蜷缩在李伊斯的脖颈里寻求温度,可她跟我一样冰冷。我知道,我的冷侵吞了她全部的热量,我十恶不赦,罪该万死。我想起在天台上,在她的眼里显应的清澈的影子,那才是真正的井漆,我早该知道,我早就知道。

 

阿漆,我看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。她好久没这样叫我。我觉得我们是一类人,孤独得要死。我爱在冬春穿短裙,不是为了吸引别人的目光,只是因为冻僵的双腿进入温室时,那种复苏的迹象让我心安,我一次次预感,我早就是将行就木之人了。但是遇见你以后,我再也不想穿短裙,尤其是在冬天,真难受啊。可是现在我好累,你让我走吧,求求你。她说着,从床头掏出一把小刀,怼在自己的胳膊上,笑着说,让我走吧。


我背过身,缄默中抽完一整根烟,你还是知道的,我最怕你伤害自己。对不起。我同意,让你走。


她几乎是拖着身子行走,在经过我的身边时,我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腕,塞了几颗西柚味的糖果,勉强说,你最爱的糖果。她却蜷起自己的手掌,将糖果推回来,她跟我说,我再也不爱西柚味的糖果,因为西柚太酸了。

 

李伊斯走了半个多月,行李收拾得干干净净,就像人间蒸发。这一年来,恍然间迷梦一场。我一直没有问她那天为什么去天台,她也没有主动告诉我。没有谜底的谜面,似乎充斥着一种阴差阳错和命中注定的罗曼蒂克氛围。我不为没有得到答案而感到遗憾,反而因为我可以随意捏造那个谜底,更多了一种心满意足。今天我下定决心,订了一张去青海的机票,命中注定和阴差阳错的罗曼蒂克氛围,会让我重新经历什么?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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